智齿

2023-05-10 14:56:27

原文发表于《萌芽》杂志,后有修改


十八岁那年可乐长出了第一颗智齿。智齿有个圆润的尖,顶得可乐牙龈生疼。他决定拔掉这颗智齿。当牙医的手术器械触碰到可乐温暖的口腔时,一阵冰冷迅速撞击可乐的牙床,刺得他合上了嘴。牙医眯着双眼对可乐说,其实你不必拔掉它,过几天就不疼了。可乐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双眼已有些许湿润。他咽了咽唾沫说。


拔。




可乐这个名字是他母亲改的。起初可乐妈和她有外遇的丈夫闹离婚,指着抱紧自己双腿的可乐——哦不,那时应该叫张乐——说,姓张的,我告诉你,孩子不是你的,他得跟我姓!可乐无法理解可乐妈这句话的意义,改个名字能代表什么呢,反正他血管里流淌的永远是他们的血。


在可乐眼里,大人们的战争有时更像小孩子的游戏,你来一脚我来一拳,一点小火花便能引爆无数的炸药包;或许还不如小孩的游戏,至少可乐和他的朋友吵架,睡一觉就全忘了。可乐想不明白,我爸妈每天晚上还一起睡觉呢,怎么这架越吵越大了?


可乐妈风风火火地搬回了老家。那里有可乐姥姥死后留下的一间小房子。可乐妈边清扫天花板上的蜘蛛边说,乐啊,大房子没有了,可咱们还有钱,你也还有一个妈,所以别害怕,我们要活得好好的,气死他们。


彼时可乐在擦阳台的玻璃窗,夏天浓稠的阳光透过玻璃的水珠,撒成一道道七彩的光柱。可乐被这个景象深深吸引住了。彩虹总是绚丽的让人着迷,而归根究底它只是一束空白乏力的阳光罢了。这对可乐来说是一种欺骗,就像当初父母曾答应他会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他一气之下抹掉了水珠,彩虹瞬间消失不见。可乐若有所失地抬起头,阳光劈头盖脸的压下来,。



太骗人了。




可乐始终对这座小镇抱有敌意,也难怪,小镇发展速度之快使得本地居民都会感到陌生。姗姗来迟的春风只是微微吹了口气,小镇的大楼便打了激素似的生长起来。高速公路修到这里来了,铁路修到这里来了,甚至连运河航线也要打这经过。


可乐妈的开心指数随着老房子暴涨的房价不断升温,连看墙壁上脱落水泥的眼神都充满温情。可乐每天上学都会看到正在施工的银行、餐馆与商场,他感到这座小镇——或者叫它小城更为合适——在过于猛烈的向前奔跑,恍惚间甚至能听见它沉重的喘息声。


可乐为此而恐惧。


不过这并不是他能够左右的,时间不会因为可乐按住闹钟指针而停步不前。城市和可乐,在时间不容置疑的推力下,就这样长大了。



小的时候可乐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一个人静静呆着,闭上眼睛看阳光在眼皮印下的红色痕迹。可乐隐约感觉内心缺失了某块地方。那块地方变成彻彻底底的空白,却始终膨胀在可乐的痛觉里。为了寻找能够填补这块空缺的物件,长大后的可乐开始在老城区的角落里四处游逛。老城区日益散发与整座小城格格不入的气息,但可乐迷恋这里散发出的如废旧纸张一般的味道。



那天下午,可乐走进一个装潢怀旧却不破旧的乐器店。他正习惯性地弹弄挂在架子上的木吉他,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温暖的声音,想买这把吉他吗?可乐转身,阳光下一个身影逐渐浮现出来。先是双腿,再是肩膀,最后是头发。可乐手急忙一紧,空气中迅速传来拨动琴弦的声音。那人看着眼前慌乱的可乐,不由得笑了。我叫陈松,是这里的店主。你喜欢弹吉他?


可乐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如果你在我这里买吉他的话,我可以教你弹,学费的话打八折。陈松似乎很喜欢眼前这个腼腆沉静的男孩。


于是从那天起,可乐终于找到他与这个小城的交集,他的生活也因为结识陈松而泛起了新鲜的光泽。



对于可乐学习吉他的热情,连可乐妈都感到十分诧异。只要一有空闲,可乐必定在陈松的店里,要么缠着陈松教他学吉他,要么静静的看陈松和顾客讨价还价。陈松是个人如其名的男人,干净落拓,嘴角狭长,笑起来左边脸上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可乐很喜欢长时间盯着陈松的脸,看他的嘴角顶起一朵酒窝时光影的交错。有时不知不觉出了神,陈松会敲他一下。可乐,你看什么呢?可乐急忙把脸扭向一边,恰巧有枫叶从风中缓缓飘过。


陈松你看,秋天快要来了。



秋天下降的温度丝毫影响不到这座小城——现在该叫它城市——奔跑的热情。市中心又有一座大型超市挤过来繁荣这里的商业;远方一排巨大的烟囱持续不断对着天空惨淡的脸吐着黑烟;天空打了个喷嚏,落在人们身上就又变成同样乌黑的雨。


或许是季节的关系,今天可乐的手指异常冰冷,有段章节怎么也弹不好。陈松教了很多遍后见可乐仍然卡壳,干脆在背后环住他,两只温暖的大手牵引着可乐的双手在琴弦上滑动。


多年以后,可乐仍能回忆起那一刻凝固在身边的音符,配合陈松心跳的节奏,在清澈的阳光中肆意流淌。可乐仿佛成为一枚漂浮在时光中的灰尘,卑微的,却温暖着。他才发现多年来自己心中郁结的空洞,原来这么容易就可以被填补得满满当当。



陈松忽然松开可乐的双手。你根本不在状态,今天先别练了。他起身收拾店面。正好今天我要去拔牙。


拔牙?


嗯。最近又长了颗智齿,疼得难受,干脆拔了它。


你这么大了还会再长牙?


那当然,每个人都会长智齿的。


我以后可不想拔牙。陈松看着捂着脸的可乐,左脸又开放出一朵酒窝。小傻瓜,智齿长出来就不疼了,只是有的智齿长得位置不对,好比我这颗,疼得连吃饭都不安省。


人为什么会长智齿呢?可乐的问题总在创造问题。


陈松关上店门。这你得问达尔文了。不过听人说,智齿代表着爱情的降临。


可乐忽然有些期待。那你爱上了一个人?


陈松又笑了起来。你还真傻。爱情不是牙齿,哪能说长就长说拔就拔的。


爱情?这两个字从可乐嘴里轻轻跳出来,随即被吹散在干冷的北风中。



可乐回到家,看到沙发上坐着母亲,旁边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可乐认得那个男人,他叫李叔。离婚后,可乐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隐约明白,李叔和母亲才是青春偶像剧里死去活来的主人公,而父亲只是那个深得外公外婆喜爱的金龟婿罢了。


吃完晚饭后李叔走了。可乐和可乐妈收拾厨房。


妈。可乐率先打破沉默。你想和李叔结婚?


可乐妈洗碗的动作停了停。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说,你如果想结婚就结吧,只要你能幸福,我无所谓。


看来你不是很喜欢李叔。可乐妈理解自己儿子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含义。


其实可乐并不讨厌李叔的为人,也清楚李叔等母亲等到现在是一种多么珍贵的情感。只是可乐莫名地害怕,害怕自己会失去母亲本应倾注于他的爱。可乐现在只有母亲,也只有母亲会永远爱平凡卑微、沉默寡言的可乐。


对了,妈,爱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可乐妈显然没有想到可乐的这个问题,她侧过脸看着眉线日趋硬朗的可乐,似乎想到了什么。爱情?爱情有点像胃痛吧。


胃痛?


对。我年轻的时候和你李叔谈恋爱,也没那么轰轰烈烈,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时,我的胃总会出小毛病,也不见得疼,痒痒的,感觉像电一样,“刷”的一声就能传到每个毛孔。


你幸福吗?


幸福……反正很快乐就对了。


所以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快乐,这就是爱情?可乐把洗好的碗碟放进橱柜。



这个。可乐妈一时语塞,只好用出了面对孩子的万能答句。你这瓜娃子,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


可乐走向自己的房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妈。


可乐妈抬起头迎上了昏暗的灯光,这显得她额头上的皱纹又深刻了几分。还有什么事吗?


祝你幸福。说完可乐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可乐一直认为对同一事物,他所感知到的和大家没什么区别,就好像我看到苹果是红色,别人看到的也是红色。


现在可乐发现,大家对同一种事物的概念也会千差万别。就好比爱情,对班花来说,它可以是桌洞又多了几封知名不具的情书;对同桌来说,则是把班花桌洞其他情书偷偷扔掉再塞进自己的。对于可乐妈来说,爱情可以是胃痛;而对于可乐来说,爱情就是智齿,它硬生生得长在那里,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否定它的降临。


下午可乐在家练吉他,卡在一个地方怎么也弹不好,临时兴起跑到陈松的小店去求助。


他推开门,却找不见陈松。


陈松?可乐喊着他的名字,一直等不来回应。他突然听见地下放旧货物的小仓传来声音。


原来去小仓了,害我等了白天。可乐边说着边下到小仓,发现门打不开,于是跳上旁边的硬箱子,隔着门上灰蒙蒙的小窗,他未曾想到,自己看见的竟是陈松结实的。在陈松下的是另一个女人的。他看着陈松脊背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中忽隐忽现,怎么也看不清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可乐像做贼一样跑掉了。


奔跑中,可乐忽然觉得陈松脸上的酒窝是那么丑恶。他不再是那个从太阳下走近可乐的天使。那不经意间肮脏的一瞥,瞬间把陈松燃烧成来自地狱的恶魔。



打那以后,可乐再没去过陈松的小店。他渐渐丧失了逛老城区的爱好。可乐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安静得会让可乐妈忽略他的存在。


那颗智齿就是在这时长出来的。最初可乐用舌头去舔,是藏在柔软中的一点坚硬。后来智齿压迫旁边的牙齿,疼痛随之而来。于是可乐拔掉了那颗智齿,并把智齿留了起来,放在一个小盒子里。


可乐看着智齿上圆润的棱角,心想,它也没想象中尖锐,怎么会带来那么钻心的疼呢?那些阳光与灰尘交织的日子,那些黑暗与身体碰撞的隐秘,仿佛都成为漂浮在空气中的幻想,真实到令人感到虚假。可乐知道,他心中那个空白的碎片,恍惚间又长大了。



后来,这座城市的某个工厂突然发生爆炸,检查后发现城市工厂都存在大大小小的安全隐患。此事被媒体报道出来,政府下令彻底排查安全隐患。这令奔跑中的城市终于迎来了稍事休息的短暂时间。可是可乐已经不再关心城市发展的情况。他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可乐一直想着离开这里,只是没想到一走竟能走这么远。


临上火车前,可乐看着自己身份证上的名字,就像在看一个笑话。名字永远只是一个美好的想象,它真的没有太多意义,就好比可乐到目前为止果然没有遇见什么值得自己可乐的事。现在母亲有了李叔,陈松有了另一个女人,甚至连生父都有了第二个孩子。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需要可乐的陪伴,而陪伴可乐的也只有自己跟自己交谈的寂寞。


这个笑话真的很不好笑。


火车开动的时候,可乐又一次拿出那个盒子,里面那颗智齿依旧是冥顽不灵的桀骜模样。或许爱情真的是一颗智齿,每个人都会经历一次,总有一些人平安无事地渡过新牙生长的周期,可总也有人记住了智齿存在的疼痛,留住了失去爱情的伤口。现在可乐已无法明晰的判断那段曾经生长在青春里的朦胧与无知究竟是不是爱情。可乐明白自己命运里埋藏着致命的孤独,他心中的那块空白,也许正是这份孤独最完美的坟墓。


可乐捏着曾经驻扎在身体里的智齿,忽然打开窗户把它扔了出去。


就这样说再见吧,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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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自于https://www.behance.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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